在戴着青面獠牙罗刹面具的大人踹开门之前,陈玉的世界就只有一个屋子那么大,屋子里有床,有桌子椅子,有不新鲜的水果和廉价的茶点。床上铺的是污言秽语和哭喊呻吟,桌椅上坐的是恩客贵人和跪着的自己,水果茶点只会以从下至上的方式进入体内。

    这方用来接客的小小空间就是他的全部,如他本人一般,处处是错处,无用又不堪。

    坐在学堂内,陈玉有些愣神。午间的阳光从窗沿透过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适到让人餍足。

    并非每一个来到安抚司的精怪都要进入学堂,但若要留在安抚司任职,就必要在学堂习课,直到能力达到,得了允肯,才得以留在司内。

    在司内学习并非易事,安抚司不设有专门用来授课的师傅,而是直接安排司内不同堂不同院的院役甚至堂主来授业,不说能进入安抚司各堂的都是精锐骨干,面对这群未来的属下要求自然严格,就是各堂的不同研习方向都足以令人应接不暇。

    陈玉将被风吹起的纸页抚平,上面已经落了不少字,他抿了抿唇,有些懊恼自己偷懒懈怠,明明时间已经不多,明日就要完成这份拟作的文书,现下却贪恋暖意。陈玉皱眉凝神,试图重新先前所写来启示自己的思路,却不知为何,看着这份写的还算有模有样的一半文书,却突兀地想起他最初写的那份,也是第一次送到大人面前的那份文书。

    明日大人会来,来学堂亲自授业解惑,是每月一次的惯例。

    陈玉还记得第一次面见大人,彼时从大人屋内出来的时候,寸金大人已经在门廊里等他,还给他搬了圆凳让他在门口坐。司长大人的院子很静,月光在院中洒落,山林的夜很冷,连林叶都会凝结出露珠。

    陈玉手中执握的毛笔停在半空,墨水在笔尖凝滞,执笔的人却浑然不觉。他出神地看着眼前写了一半的纸张,莫名地想起那晚的月光,想起大人叫他起身,唤他“陈玉”。

    不同于未开灵智的野兽飞禽,陈玉是天生的精怪。他自混沌的梦中诞生,睁眼便是冲天的火光和族人的叫喊,火舌将周围的一切燃烧殆尽,灼热的温度蔓延至裹在身上的毛毯,他跌撞着起身,强行动用还未化形的、不会使用的四肢在地上爬行,妄图逃出生天。等到他意识回笼,自己已经不知何时离开领地,晕倒在池边,只有身上的毛毯还泛着焦黑,他恍惚地抚摸其上,在角落找到纵横沟壑,绣着“陈玉”。

    他知道他是无耻的小偷,是卑鄙的窃贼,他拿着自己写的不堪入目的文书冒充点刀堂的院役,胆大包天地妄图求一次机会。说实话,他没想过会真的被允许面见大人,在他的预想中,他也许会被大人的侍卫识破伪装,可能会在前往大人书院的路途中被朱院使派人追回,就算他真的有这个运气走到大人面前,他的所作所为也早已将他的生路彻底堵死。

    可是,陈玉垂着眸,眼睫微颤,可是恐惧并未实现,大人让他进屋,看了他漏洞百出的文书,甚至还赐予教导。那时的他只觉得惶恐不安,注意力早已从一开始的心虚恐惧转变到大人亲力教导的文书上,已然没心思再想别的。而时至今日,陈玉已经留在司内,在学堂内习课,再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更是如梦幻泡影,深切地明白自己幸运,明白来自司长大人的亲自教导是多么难得珍贵,以至于几乎称得上司内最高的荣誉和赏赐。

    陈玉微微闭了闭眼,每每想到那时的情景,他的心就跟着跃动发烫,连带着眼眶也有些发热。他是伎子,是奴隶,是怪物,是窃贼,他在青楼里辗转承欢,不知羞耻,他的名字在污言秽语中掩埋,他的皮囊由法术幻化而成,又被恩客和主人们印刻上不同的花样,留下抹不去的伤痕。

    他以为这一辈子,那间小小的屋子都会连同他肮脏的身体与灵魂一起囚禁在那栋青楼中,永远在泥潭中下陷沉沦,直到没过鼻尖,没过头顶。然而那扇贴了陈旧符纸的木门就这么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他被带着站起身,从那间在他眼中牢不可破的牢笼中走出。厅堂内的阳光亮的刺眼,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想要躲回黑暗,心神的剧颤和有些发软的腿脚不争气地后退着踉跄,拖着他要往地上坠去。

    一双手从后方稳稳地托起他的背,妥帖地施力阻止了他的跌倒,彻骨的凉意从后方席卷而来,冻得陈玉不自觉打哆嗦。他从将要跌倒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又慌里慌张地低头不敢乱看,怕冲撞了贵人恩客,连忙站起身小声地道谢。

    他看到眼前的衣摆上绣着繁复庄严的花纹,应是腰间垂下的金属装饰发出叮当的脆响,彰显眼前人身份的尊贵。他惶恐更甚,暗骂自己笨手笨脚,这下冒犯了客人不知该如何请罪。刚想跪下,便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如清晨的泉水流入山涧。

    “不打紧,小猫”。

    “啪嗒”,轻微的响动唤回陈玉的神思,他循声看去,是滞留在笔尖的墨水终于不堪重负,滴落在纸上,溅起一朵墨花。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才发觉自己已经出神发呆了好一阵,眼前的字还没写好一半,现下又因墨滴将前半张已经写好的字幅归于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