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年这一年有个闰七月,中秋节便推迟到了十月份,连带着方晚的生日也往后推。她是农历八月初九的生日,很好记,又发又长久的,而且方晚高兴,这天生日,后面就紧接着国庆节和中秋节了。听到这,温华问方晚:“你多大了?”“十一。”温华眨眨眼,像是在搜寻记忆与之对应:“……你不是已经十一岁了吗?”他记得刚见面的时候就跟席月萍套了话,说方展十叁,她十一。方晚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他:“哥哥你不知道虚岁吗?等我过了十一,别人问起来,我妈妈就会说我十二岁了。”温华:“……”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傻子看。但是有个问题让方汉和席月萍犯难纠结。常理来说,方晚方展过生日都得回老家,再加上还有中秋节,整个假期都得在老家跟爷爷奶奶玩,这是人之常情,老人家想念孙子孙女,电话都催了几个了。“那温华怎么办?总不能留他一个小孩子在这里吧,他家里大人又一直没回来,虽然说看着高高大大的,但总归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子,比方展大不了多少。”方汉有点犯愁。席月萍坐在镜子前拍水抹霜:“前阵子我听说前面的一个小区,有一户人家就是只有小孩子在家,小偷进去抢了东西不说,小孩子也被捅死了。让温华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不放心。”温华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他是个好孩子,席月萍跟方汉要出去上班,温华就负责送方晚上学接她放学,放假还去接方展,又给他们俩准备饭菜,给家里打扫卫生,带着俩小屁股玩,性格很好,辅导作业那更是不在话下。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不放心,可骤然把一个陌生人带回老家,中秋节几家亲戚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呢,怎么想都觉得尴尬。“尴尬就尴尬,爸妈他们还能把温华赶走吗?”方汉说,“等会我打个电话去跟爸妈说说,多添一副碗筷的事儿,睡觉让他跟方展挤一挤就好了,老房子二楼有那么多房间呢。”他这么说,席月萍也敲定主意了:“行,明天就跟温华说,把他带回去。”晚点方汉就跟爸妈通了电话,老人家听了前因后果也是通情达理,思想跟方汉一样,觉得不过就是一副碗筷的事情,更是心疼温华这孩子性格那么好还孤孤单单的,直埋怨温华父母不负责任。第二天,温华就清点好东西,跟着他们去搭公车回老家。这让温华觉得有些紧张,毕竟那对于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但确实他们都是好人,温华深知基因的概率问题以及普遍性问题,一家子都是好竹,那么老一辈应该不会是歹竹。通过一段崎岖的路才到达,下了车还得步行几百米左右,方爷爷方奶奶早早地等候了。见了温华,老人家格外的热情喜欢,方晚比谁都幸福,像是宝藏被发现,她热烈地期盼地分享给家人。“爷爷!奶奶!”小女娃往老人家怀里扑,方爷爷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方晚搂着爷爷的脖颈,说,“爷爷奶奶,这是温华哥哥!”温华手里提着两大袋子给老人家的吃食,肩膀上还挂着方晚的小书包,恭恭敬敬地向老人家问好:“爷爷奶奶好,我是温华。温柔的温,中华的华。”老人家看了温华一会儿,奶奶点点头说:“是个好孩子,给你名字很配。”温润如玉,面容华丽,行为举止又腹有诗书气自华。……老房子阴凉,没什么华丽的装饰,只有常见的黏土红砖,然后用水泥砌好,看起来以及有一段时间了,墙面脏兮兮的,四处角落里都有一些涂鸦。温华放下东西还四处看了看,在一楼的大堂的一面墙上,温华看到了方晚和名字,还有方展的,弯弯扭扭的,两个人的名字是用碳写的,旁边还跟着几个黑乎乎的巴掌印,可见两个小鬼是在玩煤炭留下的。“那个时候啊小展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晚晚还不会,后来会写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在清晨,在凉透的火堆里扒拉了根木炭来写。”席月萍的声音响起,话语间满满地都是笑意,“方晚那个时候才叁岁呢。” “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温华说。“有些小聪明而已,将来能够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席月萍对方晚的期望属于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第二天是方晚的生日,方晚早早地换上了新买的漂亮的紫色小裙子,这是温华找的,他记得小姑娘说羡慕《西游记》里面嫦娥的紫色纱裙。席月萍问过他多少钱,温华没诚实地回答价格,只编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不会让他们觉得负担的数字。“哎,怎么好意思还让你花钱。”席月萍说。温华看着方晚提着小裙子在亲戚及子女面前晃来晃去,骄傲得像一只孔雀,她又去门外的小坪上,肆意地在阳光下转圈圈,好似她就是那正在蟠桃宴上翩翩起舞的嫦娥。温华就这么看着,想着她的未来是多么的光明可期,会成为多么优秀的女孩子?“晚晚这么漂亮,要不要跟我们家的孩子定个娃娃亲啊?”说这话的人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是对面山头的人,她家的女儿嫁到了方家,成为了方晚的舅妈,于是就跟这边有来往,来看女儿。温华一愣,循声看过去,她穿着黑白花点短袖,皮肤黝黑,另一个瘦的像猴似的男孩在她怀里毫无顾忌地吃糖。温华低头,他吃的是温华特地去市区里买的进口糖,为的就是今天方晚的生日,上面还有漂亮的包装,方晚喜欢这些漂亮的事物。“孩子还小呢,懂什么娃娃亲啊。”席月萍脸色不好,但还是笑着没发作。“哎呀,我孙子也听话优秀,成绩也好,班里前十呢。”晚晚是全班第一,全班前十算什么?温华在心里吐槽。方晚跑了进来,在爷爷奶奶面前炫耀:“奶奶,你看好不好看好不好看?”“好看好看,我们晚晚最好看。”那人不死心,又对着方晚说:“晚晚,要不要给轩哥哥做媳妇儿啊?”温华又看了一眼那个男孩,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方晚,盯着她漂亮的裙子。方晚看过去,见他抓了一把温华买给自己的糖火急火燎地往自己兜里塞,皱了眉头,直摇头:”我才不要呢!”她说的语气又快又冲,还满脸嫌弃,老奶奶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不要就不要,我们还看不上你呢。”席月萍脾气爆,眼看就要对这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发作,温华却朝着方晚招手:“过来,晚晚。”方晚立马朝温华跑过去,温华抱住她,岔开腿把她牢牢圈在怀里,抬眼刹那冷冷地瞥了一眼对方,又瞬间转换态度,对着方晚笑:“跟爷爷奶奶说,你这次考试怎么样。”“第一!我是第一名!都是满分哦!老师说我这个成绩已经有实验学校的老师来看过了,明年肯定考得上!”就是方展的学校,那是他们这里最好的资源学校了。“女孩子要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不适的声音总是接二连叁的,居然还有人附和。“读个初中就差不多了,读的再好也没什么用,将来反正是要嫁出去的,浪费那个钱干什么。”方爷爷岔开话题,转头看向小寿星:“晚晚,将来长大了打算做什么?”方晚几乎没有多想:“想像爷爷奶奶一样天天在田里挖土种菜,感觉很好玩。”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笑声。那人像是扬眉吐气似的:“你哥哥将来可是想当个律师呢,我家的轩子说将来想当科学家,你考第一就想当个农民?”席月萍也对方晚投来了恨铁不成钢的视线。方晚有些发怵,抬头看向温华,温华却只是很温柔地笑,摸着她的小脑袋,轻柔有力的动作,一遍一遍地安抚她敏感脆弱的年幼神经。像温华他们这个阶级的小孩们,在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被引导逐步形成“如何解决问题”的思维,而方晚他们往往还停留在并且将长时间停留在“执行命令”的层面。这样其实很残忍,因为通俗一点来说精英阶层还是垄断了更高一层的思想,他们教自己的子女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而教底层阶级如何成为一个合格且合法,还拥有好听名字的“奴隶”,并且用不断地信息差和资源壁垒与之隔离以确保自己的千秋万代仍然长盛不衰,还能拥有更多的“奴隶”。温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这个世界的科技再如何发展,思想再如何超前,有电脑有书籍有教育资源,告诉你高考是人生难得的公平,但本质上没有多大区别。这个世界真的公平吗?温华八岁的时候,家教老师给他上政治课,她说:“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绝对公平,只有相对公平。”相对公平。这是一个很暧昧的名词术语。可是什么叫相对公平?资源利益的守恒?四个人打麻将,大家在同一基础的起跑线,你输了钱,就会有人赢钱,固定的金额流通,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手里,有输有赢,有得有失,这也叫相对公平。可是每个人的财力一样吗?每个人的技术一样吗?每个人的运气一样吗?温华看着方晚,看着方展,看着这里面所有的小孩,他们的一切都在家长的指挥下行事,有的时候无法分辨对错,甚至家长的指挥也有可能是错误的,但他们却无能为力,无法反抗。他的小晚晚,将来也会是这样吗?因为说想当一个农民,想要种地,冒出这样的要飞入天空的自我想法,就要被大人的自以为是所束缚,风筝线由一笔一划,血迹斑斑的“没出息”、“没未来”、“赚不到钱”等所构成。温华突然抱起方晚起身:“走咯,我们坐车去镇上买蛋糕吧,今天我们小姑娘十一岁生日呢。”脚步踏出大堂门的那一刻,让温华想起了电视剧里面的那些拜堂成亲的男女,也是要牵着新娘子过一个这么高的槛。而身后,断断续续的声音还在传来。“那男的是谁啊?……不是亲戚你带来干什么,那么高那么大让他一个人带小姑娘,拐跑了怎么办……我可跟你说…………”后面的,温华已经听不到了。温华把方晚放下来,牵着她往路上走,这上面的路就只是铺了一层石头,杂草从车轮与脚步经常碾过的旁边冒出来。温华小心翼翼地牵着方晚,突然想着,这大概就是环境吧。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思维,限制住他们的眼界,他们的所有都在这短暂有限的空间内形成固定,周而复始继续传递给下一代。温华又看向方晚,她扎着漂亮的小辫子,是他扎的,高翘高翘的,一头乌黑细软的长发,随着动作一甩一甩的。漂亮的小脸蛋早已经是与众不同的白净靓丽,明明都是一对眉毛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偏偏她的生的那么标准那么好看。温华给她检查作业的时候,会在薄薄的白色作业本内看见一张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了像虫在爬的告白。其实人在很小就已经萌发的感情,只是朦胧,对于美丽的事物总是不自觉地被吸引住所有的目光,进而诞生出“喜爱”。温华只觉得厌恶,这可是他给她新买的作业本呢,居然被夹进了这么低劣的告白。